4月16日的杭州黄龙体育场不似以往。虽然还是中超比赛日，但气氛显得极其沉重。到场的浙江球迷们偃旗息鼓，在比赛前8分钟没有歌唱和助威。进入比赛第9分钟后，浙江球迷纷纷点亮了手机上的闪光灯，高呼球队9号布彭扎的名字。

赛前，就有外媒消息传出：布彭扎意外坠楼，不幸去世。但浙江俱乐部并未在第一时间证实这个消息，浙江队主场对阵梅州客家的比赛也没有被推迟，而是照常进行。这两件事让部分球迷十分不解，对中足联和浙江俱乐部发出了一些不满的声音。

球迷的不满是有道理的，也是非常值得理解的。而中足联和浙江俱乐部对此事的处理也有颇多可说之处，球迷或许也只看到了事件的一面。下面我们就从不同的视角去看这件事的处理方法，或许能引发更多的思考和讨论。

为何不第一时间官宣？

根据余杭公安的通报：接到布彭扎坠楼的报警时，是16日下午13点14分。此时距离浙江队主场对阵梅州客家的比赛开球还有不到6个小时。而且据外媒消息：浙江俱乐部此前联系不上布彭扎，直到噩耗传来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俱乐部视角看，事件发生后，尽快弄清事件的原委以及球员本人的情况是最重要的。在尚未完全了解情况之前，很难第一时间发布通告。

需要注意的是，13点14分是公安部门接到报警的时间，不是事发的时间。事发时间一定更早。而浙江一线队球员并不住在俱乐部基地，布彭扎在自己的居所出现意外，俱乐部必然无法第一时间掌握和了解。但到了当天下午16点左右，外媒报道的“布彭扎意外身亡”的消息就已经开始在中国的社交媒体上传开。

据了解，当外媒相关消息出现时（16点左右），浙江俱乐部已经基本掌握了布彭扎发生意外的事实，并且已经拟定公告，准备向公众发布。但由于浙江俱乐部经过股改之后，已经成为了国资控股的足球俱乐部，在对外信息发布和披露方面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核。尤其是布彭扎作为外籍人士，他的意外属于涉外事件，更需谨慎对待，字斟句酌。

据悉，浙江俱乐部也曾向中足联提出延期比赛。但中足联乃至更高层级管理部门也会有所考虑：此时此刻，警方还在调查布彭扎的死因：是自杀还是他杀？涉不涉及到刑事案件？这些事情都需要调查清楚，俱乐部才好根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发布公告，告知公众。

一场中超联赛的延期，尤其是比赛即将开始前的临时延期，毫无疑问会给参赛双方俱乐部带来经济上的损失和竞技上的许多不便，所以它需要得到参赛双方俱乐部的同意。但在生命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真正阻碍本场比赛延期的因素是：延期比赛更需要向公众给出具体的理由。这个时候，就会牵扯到信息的公开：如何措辞，如何描述整个事件，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给出一个充分而令人信服的延期原因。但由于此时公安部门尚未对事件下结论，还不知道事件的性质，因此尚未公布死者的具体死因、也尚未公布是否涉及到刑事案件。这样一来，无论是中足联还是浙江俱乐部，都很难第一时间从自己的视角公布该事件、并宣布比赛延期。

比赛踢完以后，浙江俱乐部在官方微博上公布了布彭扎的死讯。这说明公安部门此时已经有了基本的调查结果。果然，在浙江俱乐部官宣后不久，余杭公安就发布了相关的警情通报。

比赛开始时，浙江队球员知道这个消息吗？

现在网络上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是：浙江俱乐部是否向球员有意隐瞒了布彭扎发生意外的消息？浙江俱乐部球员是否在比赛进行到中场休息时才得知此事？

可以确定的是，在比赛开始前，浙江队队员即使不了解事件的全部细节，也一定会对此事大体有所耳闻。据了解，球队在上大巴出发以前，俱乐部还在争取比赛的延期，但最终获悉的消息是比赛正常进行。直到此时，球员们才登上大巴前往体育场。在整个等待过程中，球员们沉默寡言、情绪低落。赛前入场时，可以看到许多球员眼角尚有泪痕。而球队的所有外援都没有出现在首发阵容当中，下半场也并未替补出场，也很明显地说明了：球员赛前不但知道这个消息，而且在心理层面上已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和影响。更何况在比赛开始前，国内众多媒体都转载了外媒所报道的相关消息，球员不可能不知道，浙江俱乐部也不可能瞒得住。

此外，本场比赛的首发名单公布是在18点10分左右，距离比赛开始只有50分钟。这个时间节点，相比常规的首发公布时间要晚很多。这也说明了：针对比赛是否照常进行的问题，浙江俱乐部始终在和相关部门讨论与协调，而最终的结果并非俱乐部能够独自决定。而在浙江队全队拍摄首发合影时，我们也可以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拍照时留出了一个空位，这或许就是为队友布彭扎专门空出来的。

至于“为何不在现场进行默哀仪式、为何不在大屏幕上悼念布彭扎”的问题，也很好解释：如果需要在现场进行官方层面的悼念，首先需要在公安部门对此事调查结束之后进行。另外，浙江俱乐部如果需要在赛前增加默哀环节，必须同时向中足联和公安部门报备。每场比赛前，俱乐部都需要把计划在场地内进行的活动流程进行上报，只是此前的流程相对固定，获批也相对顺利。而出现这种突发情况，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相关活动的报批。但是，黄龙体育场在比赛当天并未像以往一样在赛前进行灯光秀，也未在入场仪式进行时按照惯例播放歌曲《梦想天堂》。即使是现场DJ在进行播音时，声音也比平时要收敛、克制得多。浙江俱乐部的吉祥物扮演者在场边也减少了和观众的互动。各方都在尽可能地表达对逝者的尊重。

比赛中的另一个争议是球员进球后的庆祝问题。之前提到，浙江队球员毫无疑问在赛前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对于他们进球后的庆祝，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归结于球员的“冷血”。既然比赛无法延期，那么全力拿下比赛，告慰队友的在天之灵，或许对场上队员来说是唯一的选择。而在进球后的庆祝，并不能与不尊重死者划上等号。庆祝的行为在旁观者看来欠缺考虑，但从常理来讲，平日朝夕相处的队友突然离世，对浙江队球员的打击必然是巨大的。我们不能以一两个比赛中的细节，来“诛心”地认为这些球员“冷血”，这是有失公允的。当然，球员对进球的庆祝确实引发了外界舆论的讨论，这对于相关的球员来讲也是很好的一课，可以让他们未来更加明白如何处理和面对公众事件，学会理解大众的情感倾向。无论如何，外界因为此事对场上球员进行网暴是不可取的。

中国足球应当更具人情味

当然，以上的所有分析并不是为了给相关部门辩解。各方在该事件的处理上，也暴露出了许多问题。两个突出的问题就是：公众的知情权；自身的人情味。

即使警方调查尚未完结，相关部门也应当注重公众的知情权。中超联赛在群众当中影响力大，布彭扎又作为公众人物，且外媒已经对意外事件做出了报道，相关舆情已经产生和形成。在处理舆情时，主动发声比被动发声要好，早发声比晚发声要好，疏导舆论比控制舆论要好。

即使公安部门尚未对此事做出结论，俱乐部、中足联也应当以简洁的方式，及时告知公众：球员本人发生了意外，警方正在调查之中。哪怕此时公布的信息不是最完整的信息，也是十分必要的。这样，公众了解了事件的进度，相关的猜测和流言就会减少许多，也能够对“相关部门正在及时跟进事件”有所认知，对信息发布者的快速反应也会产生信任感。不及时公布信息，会让公众对相关部门产生“掩耳盗铃”、“掩盖事实”、“怕事躲事”的印象。公众对相关的工作流程不了解，相关部门就需要通过官方渠道让公众明白处理该事件的流程和进度，而不是放任舆论的恶化。

此外，布彭扎离世的消息在经过外媒的传播后，多家布彭扎曾经效力过的俱乐部都公开对其表示了哀悼。布彭扎的祖国：加蓬的总统和足协也都公开表示了悼念。而在此时，布彭扎所效力的浙江俱乐部尚未发声、比赛照常进行，极有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好的国内外舆论，例如说中国足球“业余”、“冷血”。一旦有阴谋论者把事件上升到其他的高度，对中国足球乃至中国进行攻击，那时相关部门需要面对的舆论压力将会更大。因此在处理舆情时，一定要注意抓住主动权。

其次就是人情味的问题。浙江队在本场比赛2-0领先的情况下，下半场浑浑噩噩，被梅州客家用两个点球机会追平比分。很难说球员是否受到了布彭扎事件的影响，但从他们的场上表现以及赛后的行为上看，该事件对球员心理的打击是很大的。

比尔-香克利曾说：足球无关生死，但高于生死。这句话在不同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理解方式。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足球永远不可能高于生死。当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之时，这个生命又是此前自己所熟悉、了解、朝夕相处的，任何人都很难在短期内摆脱这件事情的影响。在此情况下坚持让球员参加比赛，不但球员在场上无法拿出最好的发挥，让比赛水平打了折扣，还会对参赛球员的心理造成较为严重的影响，让他们产生负罪感和心理创伤。而这样的影响，对球员来说是长期的。在悲剧发生以后，给球员、球迷一个消化、喘息的时间，让他们在对死者的纪念当中重新找到力量和勇气非常必要。这是人道主义的需求，即使有客观条件限制，相关部门也应当研究出一套应急处理的办法。

足球发达地区是怎么做的？

就在今年3月8日中午，西甲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队医米尼亚罗不幸去世。当天下午，俱乐部就对外公布了这个噩耗，并宣布和奥萨苏纳的比赛延期举行。次日的训练中，巴萨全队也对队医的去世进行了一分钟的默哀。

巴塞罗那在公布队医去世的消息时，所写的公告很简短。全文如下：

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遗憾地宣布，一线队队医卡莱斯-米尼亚罗-加西亚于今天下午不幸去世。因此，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对阵奥萨苏纳的比赛将延期进行。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董事会和全体员工向其家人和朋友致以诚挚的哀悼，并陪伴他们度过这个艰难的时刻。

可以看到，巴萨并未写明死者的死因，只是简单地向公众通报了这件事。既然球队工作人员去世，延期比赛就是必须的。这对于西甲联赛乃至欧洲高水平联赛来说，是合情合理、毫无疑问的事情。而比赛延期之后，西班牙足协给了双方球队五天时间，让他们和西甲联盟进行协商，共同商定合适的补赛日期。

除了因为球队工作人员去世而导致的比赛延期以外，欧洲高水平联赛开赛前进行短暂的默哀仪式也相当常见。在足坛重要人物逝世后，出场球员往往会臂缠黑纱，现场大屏幕会展示逝者的生前照片。入场的教练、球员以及全场观众，或是用默哀、或是用掌声来表达对逝者的怀念与尊重。这对于欧洲足球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和惯例。它不仅表达了对足球运动的尊重，表达的更是对生命的尊重。

在英格兰，如有足坛重要人物去世，或是在世界上发生了人道主义危机，英超联盟都会对各俱乐部做出明确指示，在接下来的某轮比赛中进行赛前默哀仪式。在中国，中足联如果能够扮演好英超联盟的角色，对各俱乐部进行指示，由各俱乐部和当地公安部门沟通，建立好相关仪式的报批、实施流程，把此事作为中国足坛的固定认知和自觉行动，也就不至于在突发事件发生时引发舆论的不满。

而在中国足坛，赛前默哀仪式并不为大家所习惯。一方面这是流程问题，俱乐部在举办大型活动时增加默哀环节，必须向当地公安部门和中足联进行报批，并不能做到说办就办；另一方面也是文化问题，中国足球在中国社会当中的地位不高，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和重视。但我们在力图提升足球“硬实力”的同时，也必须重视足球“软实力”的提升。

《中国足球中长期发展规划（2016—2050年）》里提到：“充分发挥足球在强身健体、立德树人方面的积极作用。”既然提起“立德树人”，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是绝不能缺的一课。足球发达国家之所以能发展出高水平的足球，除了倚仗优秀的足球体系、广泛的群众基础之外，对足球运动本身的尊重、对足球文化的不断传承是必不可少的良方。当有足坛人士离开我们的时候，我们对他们的纪念不仅仅是为了缅怀逝者，更是对中国足球文化的搭建和推动。

最后，我们也真诚地希望布彭扎能够安息，并对他的家人致以诚挚的哀悼之情。